第二十三章
林琰负手立在船头，远远便看到了几顶深蓝的软轿，有几个穿着不凡的婆子站在码头焦急地张望着，不时来回走动剁剁脚，神色隐隐有些不耐。没过多久，船便靠了岸。那几个婆子一反刚才的张狂模样，殷勤地迎了上来，围着林琰嘘寒问暖。只是有了方才的模样做对比，怎么看都让林琰觉得她们惺惺作态，虚伪至极。林琰并不理会婆子们的殷勤，径自回头去叫黛玉。此时甫一下船，黛玉微微摇晃了一下，这才终于有了点脚踏实地的感觉，几个月的水路下来，即便是中途时常停下休息玩耍，也不过是苦闷水路中的些许调剂罢了。她小心地瞥了一眼那打头的婆子们趾高气扬的神奇模样，拘谨地错了身子站在了林琰的身后。林琰伸手轻轻的握了握黛玉冰凉的小手，低声安抚道：“别怕。”任凭前方有什么刀光剑影，有他在前方挡着呢。黛玉抿了抿嘴，心头的紧张稍稍缓解了一些，但仍是不肯从林琰背后走出来。林琰四顾望了望，来迎人的软轿、拖行李的马车……皱了皱眉，这来接人的貌似少带了些什么来。他沉了沉脸色，问那打头的婆子：“马呢？”婆子一头雾水地向身后看了看，待看到林琰微愠的表情，心中一个激灵，只好硬着头皮提议道：“不如林大爷也一道坐轿子去吧。”林琰：“……”林琰掀了嘴角，冷笑嘲讽道：“合着你家老爷公子出门也都是坐软轿的？难不成京城和我们江南的风俗不太一样？”婆子喏喏低头，不敢再言，心里却将这挑事的林大爷骂了个遍。她们不过是贾府的三等仆妇，按着上面的吩咐来办事，这林大爷要找茬何苦为难她们？一时间场面冷凝，有经过的好事人群都围着这对峙的双方指指点点，很快便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元宝从人群外艰难地挤了进来，在林琰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林琰挑眉，吩咐道：“那便让他们把马牵过来罢。”原来是林府的二管家早就在码头备好了车马软轿，但他们打量着贾府接人的车马到了，才远远的在一旁候着，没成想，还真是歪打正着、有备无患了。荣国府的人来接，还需要他林府自备马匹。林琰捏了捏腰间的软鞭，斜睨了那低头不语的婆子一眼，冷笑一声，翻身上马。二管家带来的小厮仆人们忙趁机挤进来疏散人群，免得误伤了围观的人群。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已走远，围观的人群才渐渐地散了，满城皆知的荣国府在老百姓的茶余饭后又多上了一笔新的谈资。……待进了宁荣街，车马一行径直往西去，便到了荣国府正门前。只见那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十几个衣着华丽的门房懒洋洋地坐在门前，看到他们一行人也不过来问候，架子看起来颇大。林琰停了马，却不打算就此下来，只侧头去看那领头婆子的轿子，看她们这群人再出什么幺蛾子。婆子下了轿，脚步生风地走过去同那门房领头之人交涉。林琰只隐隐约约听到“骑了马”、“角门进不去”的细碎话语，他无语地摸了摸马头，心想，他林琰居然有必须靠着这畜生才能从别人家正门进去的一天。他好歹也是正经科考出生的武举人。心情莫名有些微妙，要不要吩咐元宝汤圆待会儿多准备些上等的马草喂喂这些“功臣”？他曾听母亲说起，这荣国府家大业大，规矩森严，现在看来，母亲莫不是二十多年没回娘家，心里将这贾府无限美化了罢。那婆子与门房交涉终于有了结果，那门房朝身后挥了挥手，几个人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荣国府这矜贵的朱红大门终于为艰难地林家两兄妹敞开了。一番折腾到了正院房内，兄妹俩还未拜见，便被那双鬓银丝的外祖母一手一个搂在怀里，哭的肝肠寸断。黛玉本就是心思敏感之人，见了贾母便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自己英年早逝的母亲，不禁也悲从中来哭个不停。待贾母同黛玉哭过一阵，贾母便一手拉着一个坐在榻上，笑着问道：“一早便听说你们启程了，怎的路上耽搁了这么久？”林琰笑眯眯地答道：“外祖母明鉴，我们家欢欢有些晕船，妹妹心疼的不行，便只好行上一阵，歇息一阵了。”蹲在外院花园里扑蝶的小京巴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将自己吓了一跳。看见满屋子人疑惑的眼神，黛玉便解释了一番，转过头时便看到堂下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低垂的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屑。黛玉捏着帕子的手一紧，带着点欣喜的声音也瞬间低了下去。林琰捏了捏黛玉的手，冲她眨眨眼，千样米养千种人，示意她别往心里去。黛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但眼里的落寞却并未即刻消散了去。贾母没有察觉黛玉的异样，径自拉着林琰和黛玉的手见了两位舅母、嫂子和三春姐妹。林琰见了礼便侧过身子对着贾母，贾母捏着林琰脸上的软肉，笑道：“你这小子才多大呢，还知道避嫌了，这都是自家姐妹，不用太过拘谨。”他十三了，不用拘谨的话，传出什么话来他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心里头虽是这么想的，表面上林琰还是微微憋红了脸，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来。到底林琰彩衣娱亲有了效果，满屋子老小主仆均笑做了一团。略坐了一会儿，贾母又吩咐着让两兄妹去见见两位舅舅，贾赦避而不见，据说是怕见着彼此伤心，贾政倒是比他兄长要通人情世故一些，在书房同林琰见了面。只是要林琰说，这相见还争如不见了。这位传说中有其祖父之风的二舅舅待二人都坐定了，干巴巴的问候了一番他父亲的近况，再就便是问候他读书情况，为何考了秀才又弃文从武，接着便鼓励了一番要他努力复习争取三年后一举金榜题名云云。听着二舅舅又是教训又是指导絮叨了许久，想着继续下去也是煎熬，林琰便起身告了辞。走到东厢房门口，林琰便听到那二舅母那绵里藏针的话，话音里隐隐透着让黛玉约束好自己别同贾宝玉来往。这二舅母不好好管教住自己儿子，反而教训到外甥女头上来了。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林琰摁了摁额头爆出的青筋，走进屋子笑着替黛玉回道：“二舅母说笑了，我们兄妹俩都是戴孝之身，便是借住在府上也是要紧闭院子守孝的。”王夫人嘴角微垂了几分，接着林琰的话头道：“还是大外甥知礼，我真是上了年纪，竟忘了这茬。”这二舅母作为荣国府当家主母，忘的规矩着实挺多的，忘了给他备马，忘了给黛玉裁制新衣，忘了这荣国府嫁出去的嫡女去世才将将过去一年。林琰不接她的话，按道理来说他应该给这二舅母一个台阶下下，但他向来便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从不会有长辈打了他左脸一耳光，他还上赶着将右脸送过去的想法。有丫鬟来报说贾母那边传饭，王夫人便像没事人一般笑着领两兄妹回了贾母的院子。这会子的养气功夫看着倒是不错了。晚膳时，贾母屋子里伺候的人更多了。王熙凤拉着林琰、黛玉在贾母身边坐下，她和大嫂子李纨则脚步不停地站在一众姑娘小姐身后布着菜。一顿饭下来，黛玉有些食不知味。荣国府里的菜肴虽皆是些精致可口的珍馐美味，但一则是她还守着孝不宜吃荤，二则是这荣国府的规矩众多，与林府大不相同，她必须时刻绷紧了神经，才不至于与他人不同，惹些耻笑来。黛玉观察了三春姐妹半晌，而后捧着手中的茶盏，欲往嘴里送去。却被林琰按住了手。一时间，整个屋子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林琰微微笑了笑，向众人解释道：“母亲曾请温御医给她瞧过，御医说妹妹脾胃虚弱，饭后不宜立即吃茶。”贾母听罢，拉过黛玉的手摩挲了片刻，道：“就听御医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玉儿你可千万别为了好面子糟践自己的身子，不然我到了下面便没脸见你母亲了。”说罢又径自落下泪来。服侍的众人忙上前宽慰，只那王夫人用手帕捂了嘴，脸上带上了半分不喜来。林琰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包括那又恢复了木讷表情的二舅母。不喜又如何，若是为了哄她开心而委屈了自家妹妹，那林琰便真的要怄气了。期间王熙凤一个笑话又逗笑了贾母，贾母搂着黛玉笑弯了腰，待打发走了王夫人并李纨、王熙凤二人，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丫鬟走了进来，声音里透着藏也藏不住的欢快。“宝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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