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自开科举以来，只要过了会试，过后的殿试便没有再刷人下去的道理。与前三次科考不同的是，殿试先考的是内场，再考外场。一大清早，林琰同一众新进贡士们排成两列，安静侯在保和殿丹陛前听宣。来之前他们便被再三告诫面见当今圣上的规矩礼仪，此刻，那些平日里粗犷大笑的汉子们均被这殿前庄重肃穆的气氛所感染，各个都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小心翼翼的模样看起来颇有几分好笑。因着林琰是今科会试第一，便牢牢占据了东边那列第一的位置。领路的鸿胪寺官是头一回见林琰，他瞧着林琰比他身后第三名矮上一头有余的身形，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诧异，但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状态。林琰低头看着御路石那栩栩如生的游龙纹路，暗自翻了个白眼。少见多怪，没见过这么英武不凡的会元郎吗。很快，当今皇上圣元帝便御了殿，在一番作乐鸣鞭、三跪九叩的复杂礼仪后，林琰一行人才被允许入殿，他偷偷向正上方瞄了一眼，那雕镂金漆宝座已不见了圣元帝身影。林琰：“……”合着这皇帝只是过来走个过场。待贡士们均入座后，礼部官员上前发了试题。这次试题是由皇帝御笔钦命，白宣纸上洋洋洒洒几百字，实际上只有一道题。林琰听到四周有人倒抽凉气的声音，微微勾了嘴角。圣元帝虽心里也知晓武科整体策论水平不如文科，但皇帝总是好面子的，出题便不会像会试那般放水，这些将将把武经七书背了个磕磕巴巴的人，这次怕是踢到了铁板。林琰屏蔽了外界的干扰，一面专心致志的磨墨，一面在心里打起腹稿。感谢他爹林如海的观风题库，那上面斑斑字迹书写的都是他数月来的血泪史。这次考题，林如海虽然未完全命中，但也猜中了十之五六，林琰早已作过数次类似的文章，磨好了磨，林琰便开始在稿纸上挥笔泼墨。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不拿第一都对不起这几月的悬梁刺股了。……过了七天，便是殿试的外场考试了。外场设在了紫光阁。此时已是暮春时候，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参天古树的衬托下，少了几分华丽，多了几分古朴。蔫了几日的一众贡士们到了外场场地，便个个如脱了桎梏的野兽，瞬间生龙活虎了起来，即便是有兵部官员在一旁监管，也挡不住他们想要狼嚎的冲动。林琰依旧是一身深蓝窄袖骑装，脚上登着鹿皮靴子，骄矜的姿态仿佛一个即将出门打猎游玩的贵族公子哥儿。但这次其他贡士们再也不会被他无害的外表所欺骗了，都一脸警惕地看着林琰，谨慎地同他保持着安全距离。林琰嘴角抽了抽，他又不是那洪水猛兽，至于躲得这么远吗。看台那边一阵轻微的骚动传过来，林琰循声望去，只见一道明黄色身影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龙椅上。距离太远，他看不清皇帝的脸。周围有几个贡士满脸激动地高昂着脖子，仿佛随时随地等候着皇帝宣他们觐见。监考官鸣锣击鼓，第一场马箭便正式开始了。规则是在跑道上纵马三次发箭九支，射中越多，得分越高。金朝发源于白山黑水，是个以马为图腾的民族，大景朝开国以来，对弓马极为重视，历朝历代罕有能相提并论者。这便是圣元帝早早亲躬现场的原因。监考官一声令下，贡士们纷纷上了马，这些都是蒙族进贡上来的骏马，比中原这边养的马要高大不少，这么一瞧，林琰的身量便越发显得娇小了，在一群肌肉结实的壮汉中显得格外打眼。圣元帝手持千里镜眺望跑道这边，没过多久唇角便染上了笑意。他一边看一边问身边的太监：“那个长的极好的是哪家的小公子？”他身边伺候的正是跟了他几十年的戴权，他殷勤地凑到圣元帝跟前，陪笑道：“那便是今科的会元，巡盐御史林如海家的大公子林琰。”“林卿家的大公子？”圣元帝诧异地转过头，看到戴权肯定的点头，又拿着千里镜看向林琰，打趣道，“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文探花家里居然出了个武会元。”戴权笑着附和。林琰正笔挺地坐在马上，眉目清雅俊秀，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在笑，可一双眼睛却是暗暗流露光华，蕴含杀气。监考官令旗落下，林琰双腿一夹马肚，枣红色的骏马嘶鸣一声，林琰整个人便像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马箭看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复杂无比，前期跑马时只需控制马匹行动，到了箭靶附近双手便要放开缰绳弯弓射箭了，这便要求骑手在控制马匀速前进和保持稳定地射中箭靶这二者均要兼顾上。所以举人试中马箭只用九中三便可以成功晋级下一场，可见马箭一试之难。但林琰其实并没有这么多顾虑。在快要接近箭靶之前，他已经暗自提气，整个人稳稳的滞留在半空，半悬在马匹之上。骏马颠簸奔腾，他自不动如山地抽出箭来，眯着眼睛一箭射出，下一刻，人影飞速远去，而箭尖已稳稳射中靶心。看到这一幕，圣元帝忍不住鼓掌叫好，“迅猛如雄鹰猎食，是个真勇士。”戴权极有眼色的递过茶盏给圣元帝润喉，圣元帝微微抿了一口，又迫不及待拿起千里镜来。不负圣元帝期待的那般，剩下八箭，林琰如法炮制一般稳稳射进了靶心，举重若轻的潇洒姿态让看台上的一众王公大臣也不禁交头接耳讨论起来。圣元帝突然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我观小会元年纪颇小，还未有婚配吧？”戴权笑道：“林公子今年将将十六，还未曾听说家里有给他定亲。”圣元帝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可惜金汉不通婚，他膝下的适龄公主都是要抚蒙的，不然这般的美玉良材，他定是要收入自己囊中的。到时候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顽固不化的死老头子。戴权自潜邸起便跟着圣元帝，眼珠一转便知晓了圣元帝话里的未尽之意，他笑道：“殿试一过，皇上便又得一良臣猛将，君臣相得，皇上又何来可惜一说？”圣元帝龙颜大悦，朗声大笑道：“这漂亮话儿谁都会说，偏偏你最得我心意。”两人交谈间，林琰那边进程已经到了第三场技勇试了。监考官向外公布的实时榜单上，林琰的成绩独占鳌头。林琰走到武石前面，武石是一块长方形的大石块，分为了三个型号，头号三百斤，二号二百五十斤，三号二百斤。场上还备有三百斤以上的型号，但林琰觉得举头号武石足以，再多便过了。昔日在姑苏学武，他师父那般武艺高强之辈也只堪堪举得起二百五十斤，若是要举三百斤以上的，怕是要楚霸王再世了。举石要求将武石提至胸腹之间，再借助腰腹力量将石块底部左右各翻露一次，雅称“翻印”，要求应试者一次完成。林琰俯下身双手去握武石提手，提起时，双手像是掰破了什么东西，入手湿滑一片，林琰微微皱了眉，机会只有这一次，若是现在放下，之前的辛苦便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但武石提手那处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滑溜，眼见着快要握不住脱手而出了。监考官看见林琰迟迟不进行下一动作，在一旁小声给他提醒。提不起来便放下，若是强行为之，御前失仪可是大罪。林琰叹息，他本来还想藏藏拙，没想到殿试还有人给他下绊子，若是他真的只有这几分本事，那今天肯定是要大出洋相了。只见他猛的发力，双手抬住了武石底部，快速将武石左右翻了一翻，看到监考官迟疑地点了头，便状似力有不逮的将武石放下，因是侧着放下，松手时武石还因着惯性滚了几滚。林琰擦了擦额角的汗，他的演技真是不够，换了小胖子过来绝对不会有人瞧出异样来。看台上圣元帝见此情形诧异问道：“小会元这是何故？是前两场考试太过投入体力不足了？”戴权立刻使人去询问情况，待听了回禀，斟酌了片刻，将武石提手上涂了蜂蜡一事同圣元帝说了，看到圣元帝微愠的神色，笑着说道：“林公子说这是民间的戏法叫‘狮子滚球’，怕皇上看了太过举石无聊特意表演的。”圣元帝听罢，神色稍缓：“竟是个机灵的猴儿，看他那满头大汗的模样，表演的一点都不到位。”话语里倒是多了一些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喜爱了，但戴权知晓，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殿试上做手脚，皇上可不会真的将此事轻轻放下。夕阳西去，暮色渐起，紫光阁已早早点起烛火，校场也是灯火通明。外场三试结果已出，虽中间起了些许波澜，但林琰依旧以完美的成绩遥遥领先。圣元帝此时只用依照着内外场的成绩来钦点鼎甲三人。圣元帝淡淡看着前十的成绩，目光定在了林琰的名字上。此时，忽有一御史上前跪下，声音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臣要弹劾今科会元林琰，不守孝道，于孝期走访亲友，借住外祖府上两年有余，此等不孝之人，难当大任，望皇上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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