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黛玉听说了宝玉挨打一事，心里琢磨了许久，还是拿了去淤血散热毒的药丸过去探望。内屋里只有袭人一个丫鬟照料着，听了外间丫鬟通报便急忙拿被子掩了贾宝玉身子。谁知黛玉并未走进里间，而是径自坐到了外间茶桌前，背对着内屋，问道：“宝玉表哥身体可还好？”贾宝玉听罢赶忙撑起上身，探出身子向外张望，面上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林妹妹来了？快进来坐，同我说一说话。”话还没说完，便牵着了背后的伤口，“嘶”地吸了一口冷气。袭人不赞同地按住了贾宝玉，嘴里还在小声劝慰：“你还伤着呢，再乱动弹小心伤上加伤。”她回头恭敬又带着些疏离地对林黛玉赔礼道：“林姑娘见谅，宝玉身体不适，需得好生静养，便不能出来陪你了。”黛玉看着袭人一番主人作态的模样，心里暗自奇怪，但这毕竟是贾宝玉自己院里的事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笑着应和道：“袭人姐姐说的在理，宝玉表哥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说罢，吩咐紫鹃将那治伤的丸药递给了袭人。贾宝玉看见黛玉过来探望，一时间心花怒放，身体上的疼痛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他道：“别听她胡说，我伤的并不多重，若是妹妹能多来几次看看我，我马上便能行走如飞了。”黛玉听贾宝玉说的越发不像话了，便连忙起身告辞。袭人将黛玉主仆二人送到院外，温柔得体的模样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当家主母，看上去亲切自然，温婉的表情里却又透着几分极淡的漠然。走出贾宝玉的院子很远了，黛玉才将胸口里那股气缓缓地吐出：“紫鹃，你说袭人是不是因着宝玉表哥的事情怨上了我哥哥？”黛玉对每个人的情绪十分敏感，袭人虽然外表上看着恭顺温和，但黛玉总能从她的话里听出些不着痕迹地挤兑来。黛玉虽身居偏院里，但荣国府的下人们向来爱搬弄是非，一路走过来，她闲言碎语听了一整耳朵。虽都是些下人婆子们的碎嘴，但黛玉心里清楚，贾宝玉这次挨打怕是同自家哥哥和沙家公子脱不开关系。可哥哥他们这么做，不也是为了给她出气吗？黛玉心里暖暖的，又有一些酸酸涨涨的感觉，让她又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紫鹃在一旁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袭人她也是个痴人，老太太将她赐给了宝玉，她便满心满眼里只有宝玉一个人了。”她的脸上有了物伤其类的错综复杂，她们都是丫鬟，一辈子的身家荣辱皆系在主子身上，除了忠心护主，她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幸好她跟的林姑娘低调安静又好说话，若是同宝玉那般成天痴玩惹事，真不知她要愁白多少头发。黛玉点点头，拢了拢身上的薄披风，和紫鹃一道走了。……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被荣国府上下反复提及几个月的薛姨妈一家终于进了京城。黛玉同三春、贾宝玉皆陪坐在贾母屋里一面等着一面说着闲话。王夫人素日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嘴角擒着愉悦的笑意，看起来容光焕发极了。三春姐妹们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即将到来的薛姨妈一家，不时发出嬉笑声，贾宝玉也时不时凑过去插科打诨几句，屋内一下子热烈起来。贾母也喜欢热闹，乐呵呵地看着笑成一团的几个小辈，也不对他们不合礼仪的笑闹加以指责。她一把搂住坐在她身侧默默不语的黛玉，感叹道：“玉儿的性子就是太冷清了，你母亲年幼的时候活泼像个皮猴儿一般，可没你这么安静。”黛玉听到贾母提起贾敏，一时心中的思念突然泛滥起来，她记忆里的母亲是高贵端庄的林家主母，同贾母嘴里的贾敏大相径庭，仿佛不是同一个人。她抓着贾母的袖子，不停地问起贾敏幼时的过往。贾母看着依偎在身旁的黛玉，那肖似女儿的长相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片刻失神后，她慈爱地摸了摸黛玉的头，开始滔滔不绝地同黛玉分享起贾敏幼年的逸事来。这时，门外丫鬟来报，说薛姨妈与其女宝钗已过了仪门。王夫人一下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看着其他人投过来的好奇的目光，她的脸颊微热，讪讪地同贾母告了罪，贾母知其内心激动难安，也不多加斥责，只摆了摆手打发了她。王夫人忙行了礼，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三春姐妹和贾宝玉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跟着王夫人出去迎人，还是跟着贾母坐在屋里。贾母一挥手，几个小辈便也嬉笑着走了出去。林黛玉抿紧了嘴，她突然想起两年前她同哥哥进荣国府时的门庭冷落，哪怕她知晓来人里有一个是长辈，荣府上下亲自出屋迎接俱是礼节，但当真看到了王夫人他们一众热情似火的态度时，一时间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贾母发现了黛玉低落的情绪，她叹了口气，同黛玉开起了玩笑：“玉儿这般不高兴，莫不是怕外祖母见了那姨太太的女儿冷落了你？”林黛玉闷了半晌，才答道：“玉儿没有不高兴。”黛玉的神色里却明显地带着些暗淡，她暗自想着，若是母亲还在世，来荣国府探亲的话，是不是也会同薛姨妈一般，受到二舅母的盛情款待？这般想着，黛玉眉头微蹙，心里也越发不舒服起来。贾母安慰地拍了拍黛玉的手。王夫人满面春风地携着一位长相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两人的眼里微微泛着红，神色间还残留着些许的激动，想是刚刚已抱头哭过一回。王夫人引了那薛姨妈拜见了贾母，薛姨妈赶忙上前与贾母互相寒暄了一番，又呈献了土仪人情，竟惹出了贾母一番思乡之情，众人又是好一番劝解，贾母激动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然后便是小辈相互见礼了。黛玉一早便看到了站在薛姨妈身后的女子，她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脸若银盘，眼如水杏，身上穿着鹅黄色的襦裙，头上简单的插着一个紫玉簪子，虽是再朴实不过的装扮，但那顾盼之间透出来的气韵，却仿佛如牡丹初绽，自有一番国色天香的味道。只看那腻在女子身边失魂落魄的贾宝玉便知晓，这名唤宝钗的女子容貌的精致美丽。黛玉同宝钗见了礼，掏出了她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前些日子刚刚绣好的牡丹帕子，递了过去。一旁的贾宝玉见状，大惊小怪地叫了一通，忙凑了过来，道：“林妹妹还没送过我东西呢，不如宝姐姐把这帕子送与我，我拿我屋里晴雯的针线同你换？”仿佛怕薛宝钗不知道似的，他特意和宝钗夸赞了一番晴雯的手艺，一双眼睛紧盯着那帕子不放，仿佛下一刻便要上手去拿了。黛玉的针线其实说不上有多么好，只能说过得去罢了。她素日看书作画居多，在针线一事上便是懒懒的，又有父兄宠着从不催促她动手，她便经常是想起来才动一动，送宝钗的帕子也算是黛玉少之又少的作品之一了。偏偏贾宝玉在这时凑了一脚，将这帕子的价值一下子捧上了天。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黛玉的脸上带了点尴尬，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打破安静的竟是坐在一旁的王夫人，只见贾宝玉话音刚落，她便径自变了神色，快步上前将宝玉往身后拉，一边动作还一边训斥道：“浑说什么，她们小姐妹间互赠礼物，你一男子跟着凑什么热闹。”语气里竟有着从未有过的严厉。贾宝玉一时不察被王夫人拉走了，待到他回过神来想要走回去的时候，却发现王夫人的手将他的手腕握的紧紧的，那力道之大，他一时之间竟无法挣脱。王夫人拉着贾宝玉回了座位，她的喉咙微微发紧，一身冷汗浸湿了里衣，黏黏腻腻的，可这些，都抵不上她内心的惊惧难安。没了贾宝玉的捣乱，黛玉松了一口气，终于将手中的帕子送了出去。宝钗唇角溢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从贴身丫鬟莺儿手里接过一个样式精美的匣子，打开了给黛玉看，匣子里静静躺着一串红玛瑙的手串，小小巧巧的精致极了。黛玉微微弯起嘴角，落落大方的将手串戴在了手上，质地细腻的朱红色手串，更衬得她腕间的肌肤越发洁白如玉。黛玉抬手晃了晃手串，像是满意极了，爽快地同宝钗道了谢。宝钗像是没有料到黛玉如此直接，一时间竟微微有些愣神，但她并不是个心思简单之辈，很快便掩了神思，换上原本优雅端庄的笑容。“妹妹喜欢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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