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就把女孩留在雨中_妖女看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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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就把女孩留在雨中

  第68章就把女孩留在雨中

  “2000年,10月18日。周五,晴。

  今日无事。”

  夏如自幼便有写日记的习惯,今天,她一如既往摊开了红色的日记本,想记下些什么,却找不到可以付之笔端的念头。

  她并不想写今天做了多少作业,上了什么课,记忆是负担也是财富,毫无意义的东西不值得被储存。

  写完这四个字后,她合上了本子,发现身旁的女孩正出神地望着窗外。

  “你在看什么?”夏如问。

  “要下雨了。”苏清嘉说。

  夏如每天都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应该是个晴天。

  意外发生了。

  外头风声忽作,乌云像是凭空出现的,低矮地铺满了天空,和教学楼顶连在一起似的,尘土、落叶被风吹卷到了天上,闷闷的几道雷响后,几滴雨珠洒落下来,没一会儿就形成倾盆之势。

  同学们趴在窗边,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议论纷纷,向来话多的苏清嘉却始终沉默,问什么也不回答。

  直到放学时……

  “小如,你怎么还不走?”苏清嘉问。

  “我在等雨停。”夏如说。

  “这场雨不会停的。”苏清嘉说。

  “你怎么知道?”夏如问。

  雨珠如瀑的走廊房檐下挤满了人。

  苏清嘉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柄黑伞,她按动伞柄上的开关,压缩弹簧瞬间释放,伞骨将黑色的伞面撑开,将檐下的雨珠反弹到了积水横流的道路上。

  这柄黑伞颇大,与娇小的少女格格不入。

  这等暴雨里,这样一把大黑伞无疑是至宝,周围人艳羡极了,不少同学提议要和苏清嘉同学一起回家,苏清嘉置之不理,只抓起夏如的手,说:

  “小如,今天我送伱回家。”

  过往,夏如只见识过苏清嘉的任性,可没见识过她的霸道。

  今天她霸道得宛若娇生贵养的小公主,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家里人会来接我的。”夏如说。

  “他们不会来的,你爸要加班到晚上十一点,你妈车子的发动机前几天坏了,还在修理厂,她是打车去的公司,现在外面一团糟,她打不到车的,更别提来接你了。”苏清嘉平静地说。

  “你怎么会知道?”

  向来冷静的夏如声音都微微变了。前者她不确定,可母亲的车子发动机前几日的确坏了。

  “我瞎编的啊。”苏清嘉理直气壮地说。

  “……”

  夏如心更乱了,她微微埋怨道:“小嘉,你别和我开玩笑了,我可以等雨停了再回去。”

  “雨不会停的。”苏清嘉说。

  夏如不信,抓着书包肩带,看着乱糟糟的世界,固执地等待着。

  没过太久,班主任从后面跑了过来,他喊着夏如的名字,对她说:“你爸妈刚刚来电话了,你爸公司外面的马路瘫痪了,所有人都堵公司出不去,老板干脆让他们留下加班了,你妈说她在问朋友借车,让你在学校等等。”

  “……”

  老师通知完夏如,立刻去给其他学生传达消息了,只留这小女生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怎么样,小如,我没骗你吧?现在可以相信我说的话了吗?”苏清嘉问。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夏如问。

  “小如,跟我来,我告诉你答案。”

  她固执地举着伞,拉着夏如往雨中跑,夏如稍稍挣扎了一下,终于放弃,任由她牵着自己跑入风雨的深处。

  天地白茫茫一片,牛羊难辨,十米开外的建筑都无法看清,寒风吹破雨珠,水雾卷入伞底,扑面冰凉,夏如的睫毛沾满水珠,睁不开眼。

  她拉着苏清嘉的衣袖,耳畔所能听见的,只有轰隆隆的风声,雷光时不时劈落,将暴雨天倾的一幕照亮,云团上的雨水像倾倒沙子一样倾入人间,形成了一个个接天的白色水柱,过往那些高大的建筑在这样的暴雨中显得极为渺小,须臾就会被冲刷干净似的。

  夏如感到后悔,这样大的雨,怎么能回家呢,她宁可在教室里一直等待下去。

  她擦着脸上擦不干的水,偷偷瞧了眼苏清嘉,苏清嘉双手举着伞,顶着迎面而来的狂风骤雨,伞面与伞骨在巨力下颤抖,像是随时要崩溃一样。

  女生握伞的手却很平稳。

  “小嘉,我们找个地方躲雨吧。”夏如小声提议。

  “不行。小如,你今天必须听我的。”苏清嘉霸气横秋的姿态。

  “小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奇怪?”夏如问。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苏清嘉说。

  “……”

  夏如抿紧嘴唇,双手抱肩,身躯微微瑟缩着,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小镇的排水系统也在暴雨中崩溃,前方的路面积水漫过了膝盖,她的鞋子和小腿裤都湿透了,冷得让人麻木。

  她并不是软弱的性格,此刻却不住地想要退缩。

  “小如,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苏清嘉忽然问。

  “记得啊。”

  夏如陷入了回忆。

  那是一年级的时候,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被欺负了,夏如打抱不平,要把此事汇报给老师,却走漏了风声,被恶霸男同学堵在了走廊上,关键时刻,苏清嘉出现,以一敌三,将这三个男生狠狠收拾了。

  夏如向她表达了谢意,还买了一玻璃罐子的水宝宝送给她。

  水宝宝是彩色的胶状小珠子,泡水就能变大,当时很流行。

  之后,她们成了朋友,经常放学一起走,可惜她们家不是同一个方向,往往走到学校门口就得分开,某一天,苏清嘉忽然来到了她的班级里,并在她身边的空位置上坐了下来。

  她原本有个同桌,近期转学了,位置空着。

  夏如一惊,说小嘉你走错班级了,苏清嘉坚持认为自己没有。

  老师、领导、校长、家长也说她走错班级了,苏清嘉依旧坚持,赖着不走。如是闹了几天后,校领导也受不了了,多方协商之下,竟是荒唐地同意了她转班的请求。

  这荒唐的决定能被同意,苏清嘉的学习成绩也是一大功臣,那时的小学三年级才开始学英语,苏清嘉的软肋还未出现,故而成绩名列前茅,深得老师赞赏。

  于是,两人成了同桌。

  “坚持就是胜利。”苏清嘉如是总结。

  那天,学校的桃花树开了,整片桃林宛若粉云织成,极为烂漫,可小学生哪懂欣赏,在里面乱跑乱闹,更折了桃花作剑比武,薅秃了不少花树。

  下课时,苏清嘉拉着夏如走到了桃林深处的僻静之处,要和她结拜为姐妹,夏如拿这个我行我素的女同学很没办法,就以一种陪她过家家的心态答应了下来。

  “那天我们还结拜了姐妹呢,就是没说清楚,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苏清嘉说。

  “这还用说吗?当然个子高的是姐姐。”夏如幽幽道。

  “哪有,明明是更聪明更厉害的才是姐姐。”苏清嘉说。

  “这……有区别?”夏如蹙眉。

  “有啊,我更聪明更厉害,你以前被欺负,都是我帮你去打架的。”苏清嘉骄傲道。

  “我后面报了武术班,早就今非昔比了。”夏如冷冷还击。

  “你学的都是花拳绣腿,骗小孩子报班费的,没什么用处,花拳绣腿,估计连我弟弟都打不过。”苏清嘉很不屑地说。

  “你弟弟?读幼儿园那个?”夏如回忆了一下。

  “现在上小学二年级啦。”苏清嘉说。

  “你要是不拦着,我能把他揍哭。”夏如淡淡道。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雨果然一点没有停的意思,泼天的雨水在伞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夏如走着走着,似乎听到有人在暴雨中窃窃私语,可向周围望去,所能见到的,只是一片茫茫雨水。

  湿腻感沿着她的小脚爬上了足胫,将她的小腿冻得紧绷,单薄的外套抵御不了寒冷,小女生冻得瑟瑟发抖,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小嘉?你,你这是在往什么方向走?”

  夏如望向四周,极力想寻到些熟悉感,却是一无所获。

  “往你家的方向啊。”苏清嘉说。

  “你骗人!”

  夏如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她本以为是抄了什么小道,可这条路越走越荒凉,和没有尽头似的,疑惑与恐惧迫使她停下脚步,“小嘉,你和我说实话,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眸光中浮动着惧意。

  “别在外面淋雨。”

  苏清嘉抓着伞,要重新盖过她的头顶,夏如却不断后退,不肯领情,她倔强地盯着苏清嘉,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好啦,小如,别和我闹脾气了,我和你说实话还不行吗?”苏清嘉红唇摇颤许久,才怀着罪疚开口:“小如,我其实闯祸了。”

  “闯祸?什么时候?”夏如蹙眉。

  苏清嘉抓着大黑伞把她罩了回来,动作和用罩子抓鸟似的。这次夏如倒没反抗,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等待着苏清嘉的回复。

  “十二年前。”苏清嘉说。

  “十二年前?”夏如眉头蹙的更紧:“小嘉,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十二年前你才刚出生吧。”

  “我没和你说笑,我的出生就是个灾难。”

  苏清嘉神色肃然,阴雨天里,周遭一片漆黑,她的双眼却像鹰隼一样发亮,她说:“小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要听吗?”

  “什么故事?”

  夏如刚刚问出口,地面突然开始震颤,她回身望去,看到了远处隆起的山峦。那是九香山的方向。

  山峦环抱间有座大湖,那是人为修建的水库,这边的地质基础无法修建重力坝,只好修筑几公里长的土坝蓄水,土坝相对较矮,无法装容大量的洪水,夏如转过头时,恰好看到水流击穿堤坝,卷着大量的泥沙泻落下来。

  南塘地理位置很低,湖床比南塘最高的楼都要高,一旦发生洪水,整座南塘都将淹没于大水之下。

  那一刻,夏如脑海中别无所想,只有一个念头:天塌了。

  世界各地都有关于洪水的传说,过去,这份凶狠残暴仅流于文字。这是夏如第一次亲眼见证这种级别的灾难,充斥天地的狂风暴雨也似无病呻吟,雷霆滚地般的震动里,整座堤坝彻底溃烂,泥流冲破浩荡烟尘,一泻千里。

  沿途的田地、建筑被摧枯拉朽般吞没,坚实的大地好似泡烂发黑的纸浆。

  天灾面前,人如此渺小,勇气与智慧都被风雨吹走,留下的只剩恐惧。

  夏如惊叫了一声,回身要跑。

  可人又怎么跑得过洪水?

  苏清嘉抓住她的手腕,说:“别往回走,跟我往前跑,那个故事,我边跑边讲给你听!”

  ————

  往前跑?

  往洪水那边跑?

  夏如觉得这位同桌一定是疯了。

  当然,也不容她做出什么异议,她跑不跑并不重要,洪水像是土筑高墙般推了过来,少女青春稚嫩的身体顷刻就要被撕碎。

  苏清嘉在这时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举起手。

  夏如听到了风声,一道极其细微的、有别于一切风暴的声音,它在天崩地陷的灾难中尤为清晰,一出现就占据了听觉的全部。

  这些特殊的风环绕着她与苏清嘉,好似活物,充斥着别样的生机。

  苏清嘉的神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时她们相识的五六年里,她从未在苏清嘉面颊上看到过的,苏清嘉高高地举起手臂,庄严而郑重,仿佛一经挥下,就要决定数万人的生死。

  “小嘉……”

  夏如被这股气势震慑,一时竟忘记了恐惧,只轻轻喊她名字。

  滔天的洪水奔涌到面前。

  也是这一瞬间,苏清嘉的瞳孔变得漆黑一片,风如呼啸的灵魂般汇聚到她的掌心,她五指虚握,似抓住了什么,叱了声“开”后,以最简练的劈山式斩下。

  斩落的过程中,一口雪白的长刀凭空显现,它迎着不可阻挡的灾难,大放光明。

  洪水在夏如面前分开,像是舞台剧拉开幕布。

  夏如立在原地,雪白长刀分开的黄色泥流从身后高速流淌过去,好似两面斧凿而成的悬崖峭壁,她呆呆地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这创世神话般的奇迹之下。

  纤弱的水丝扑上她煞白的脸颊,黑色的伞面在上空飘摇,仿佛颠倒的乌云,雨都生长在云的背面。

  盛放的黑伞下,背着小熊书包的苏清嘉站在她面前,左手持伞,右手持刀斩切,她从古代神话的画卷中走出,手中的刀刃即是神谕,雷霆洪水都在锋芒下让路。

  苏清嘉转过身,对着夏如伸出了手,这种时候,她还有心情说笑:

  “小如行此大礼,是承认我作为姐姐的身份地位了?”

  “这,这到底是什么?”

  夏如觉得她在做一个梦,恢弘的梦,用不了多久,窗边的猫耳机械闹钟就会把她叫醒。

  “这是三首神罡,我最喜欢的佩刀,小如要玩玩看吗?”

  苏清嘉捏住刀身,将其倒转,以刀柄递向夏如。夏如颤抖着摇头,不敢触碰,苏清嘉见状,抿唇一笑,双眸月牙弯弯,道:“怎么样?承认姐姐的地位了吧?”

  夏如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不和你闹了,再闹下去真要来不及啦。”

  苏清嘉抓着夏如的手,沿着她劈开的道路,从洪水中穿过,朝着前方跑去。

  夏如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她更像一个洋娃娃,被主人拽着飞奔,浑不着力似的。

  也是这时候,她听到苏清嘉讲那个故事,那个不算复杂的故事:

  “一千四百多年前,南塘突然来了一个女神仙。

  县志有云‘天地崩裂,黑油涌于九香,耸于霄汉,三日不绝,山林不见痕迹’,意思是说,天地崩裂了,黑乎乎的油从九香山的地底涌出来,直冲云霄,三天三夜也不停止,之后人们去看,却找不到一点痕迹。这记载的,便是这位神仙降临一事。至于她是怎么来的……”

  “小如,你懂飞升吗?简单来说就是从一个地方跳转到另一个地方去。”苏清嘉尝试给她解释概念。

  “小升初?”

  夏如凭借她的认知进行理解。

  “差不多啦,不过飞升要比小升初稍稍危险一点点,这个神仙就是从另一个世界飞升过来的,神仙虽然很强大,可为了冲破两个世界的隔阂,几乎将自己给毁灭了,她降临到九香山时,庞大的神灵之躯融化成了黑油般的尸水。”

  “尸水岩浆一样从地壳的裂缝喷出,又在沉寂后于九香山下重新凝固,变成晶莹剔透的胶状肉质,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太岁,你应该听长辈说起过太岁和地底群山的传闻吧?这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哦。”

  “小如,你有在听吗?诶,差点忘了,你还是小学生,这么复杂的故事会不会听不太懂啊……”苏清嘉说着说着,就起了忧心。

  “后面呢?”夏如认真地注视着她,“那个神仙呢?就变成山了吗?”

  见夏如在听,苏清嘉放轻松了很多,她说:“当然不是,神仙哪有这么容易死的?神仙肉身虽然毁灭,意识却没有消失,而是在太岁山中沉眠。沉眠了很久,很久。”

  “多久?”

  “一千四百年。”

  苏清嘉笑了笑,语气云淡风轻:“她的魂魄在九香山下沉眠了千年,这千年里,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为何而存在。”

  “九香山的传闻吸引了不少访客,盗墓贼,炼丹道士,文人,也有军队,他们在九香山开凿了很多的隧道,为的就是获得一块传说中的太岁。可惜,太岁中稀薄的神力,对这个世界的凡人而言是种毒药,吞下它们的人很快变成了头上生长犄角的怪物,它们匍匐在群山面前,一生只能以太岁为食,无法离去。”

  “那段时间,沉眠在太岁中的神仙听到了很多声音。”

  “痛哭、哀嚎、嘶叫……他们围着太岁起舞,也围着太岁迷茫,他们希望将神山唤醒,并将身上的诅咒视为赐福。”

  “但最后,摒弃所有的一切,神仙只听到了一种声音: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数不清的人这样说,‘我要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形成了聚落,发展出信仰,构建出微小的文明。

  他们固执地相信,太岁之下隐藏着一条通往仙界的道路,并将它奉为真相,代代相传,他们以牙齿为铲,要将这座肉山移开。是不是很像愚公移山的故事?”

  夏如想象着一群畸形人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啃咬腐肉的场景,心想这和愚公移山哪里像了,她心神已近麻木,也未再感慨什么,只是轻声问:

  “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了。那些人在太岁前一代又一代地祭祀、舞蹈,仪式越来越繁杂,血腥,但神仙并不知道这些,她只听到一句话‘我要活下去’,无论换了多少代人,这句话都在不停重复。

  神仙并不知道这句话来自哪里,本能认为这是她自我的心声,心声一遍又一遍地跟着重复,于是,她真的产生了存活的意识。

  ‘我要活下去’,太岁中的神明这样想。”

  苏清嘉说到这里,声音已变得很轻,仿佛是在梦呓。

  夏如许久没有等到苏清嘉继续开口,她不确定是小嘉没有说话,还是滔滔水声浇灭了她的声音,只是问:

  “最后呢?那个飞升的神仙最后怎么样了?”

  苏清嘉放慢了脚步,她高高举起黑伞,望向前方。

  洪水滔天,山峦高耸。

  夏如的目光跃过黑伞,发现九香山已近在眼前,它高高矗立,宛若世界尽头的城墙。

  “1988年10月,我的意识在太岁中重新孕育完整,并爬出了太岁肉山,顺着铁头童子挖出的古老隧道来到了地面,我在人间流浪了三日之后,被一对夫妇捡到,带回家中,取名苏清嘉,四年之后,这对夫妇又生了一个孩子,取名苏真。”

  苏清嘉站定,将手中的伞一点点举高,她凝视着夏如,双瞳中藏着雷电也照不亮的漆黑:

  “小如,这就是我的来历。”

  “我的飞升给两个世界斩出了裂缝,太岁山恰好堵在裂隙上,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安无事。

  可惜,一千多年过去,肉山被挖空太多,裂隙重新出现。妖魔沿着裂隙来到了此地,等它们真正融入,将带来一切可能的危险,直至将整个世界吞噬。”

  “这是万祸之源,而我则是罪魁祸首。”

  她站在溃烂流脓的天地间,说完了这一切。

  夏如自幼不信鬼神之说,看恐怖片也从不会被吓到,她总能维持住出色的冷静,像个小大人一样,但今日,她的世界彻底崩塌,即使未来还能重塑,裂缝也不可弥合。

  这份恐惧从心口一直蔓延到眸底,她张了张唇,却无法宣之于口。

  “小嘉……”

  夏如呻吟似地喊出她的名字,“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也不太算啦,我也不记得一千四百年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无情无欲无法无天?”

  苏清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绽放出微笑,说:“总之,那个强大的神仙已经不见了,她变成了我,变成了这样的我,每每想起,我都不太敢相信。语文老师说,物极必反,事物到了极处总会走向它的反面,或许也就是这个道理吧。对了,我要特别鸣谢小如呢。”

  “谢谢……我?”夏如感到困惑。

  “是啊。”

  苏清嘉的目光变得温柔,光芒重新在她瞳孔中明亮,她说:“我小时候,懵懂无知,和大家一样,学习喊爸爸妈妈,背拼音,念古诗,玩泥巴,四五岁的时候,我去村里的榕树下玩,坐在那遮天蔽日般的阴凉里,我渐渐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时,我开始茫然。之前的千年,我的人生意义只有一个,活下去,现在,我活过来了,然后呢?然后我该去往哪里?我什么也不知道。”

  夏如安静地听着。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上体育课,我们打羽毛球,我不小心把球打到了树上,我很着急,你就将拍子往树上扔,扔了好久,挂在树枝上的羽毛球终于落回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好开心,这是属于我的开心啊,它就像那颗羽毛球,曾经高高升起,挂在了不可触及的树梢上,直到今日才重新落地。我捡起了它,灵魂也像得到了安慰,然后,我举起拍子,将它心甘情愿地打给了你。

  它在我们之间弹跃,发出我过去不曾聆听过的愉悦响声。

  是啊,我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而活着的,我要照顾我的弟弟长大,我要和你做永远的朋友,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有我喜欢的一切,也有我长大的证明。任何灾难与怪物都不能将它毁掉。”

  苏清嘉像是在诉说誓言。

  她忽然咬破手指,伸向夏如的眉心,从她额头到鼻梁,自上而下划了一道红痕。

  然后,她收起了黑伞。

  雨水毫无阻隔地浇淋在了夏如的身上,湿透的衣裳又被暴虐的狂风吹得鼓胀,颤抖出猎猎的响声。

  夏如没有询问苏清嘉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什么都问不出口。

  黑伞扯去的刹那,她就看到了天空中的那个东西。

  她起初以为那是乌云。

  可不是的,这个形若云团的东西的表面泛着猩红的血丝,凸出着紫色的肉管。

  它飘荡在天空之中,没有具体的形态,更像是血肉的聚合物,它是云生长出的头颅,要向众生倾泻天怒,也是九泉飞出的恶鬼,要给众生降下怨咒。

  它身体的中央,密密麻麻地伸出了几只白紫色的人手。

  人手交缠在一起,合力捧出一颗瞳孔,瞳孔透着亮金色,仿佛云后的太阳,任何看到它的人都会心生错觉:万千雷霆都由它而生。

  它随着云层飘过天空,烫金色的瞳孔向这边转来。

  夏如这才发现,它的身边还飘荡着很多东西,远看像是一个个彩色的气球,近了瞧才发现那竟是一具具身披彩衣的腐朽尸体。

  它们的双瞳同样放射着金光,怪物看向哪里,它就跟着看向哪里。

  夏如仰望着这不知是神明还是恶魔的东西,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喉咙微动,发出微弱的、敬畏的低吟。

  “这些灾难因我而生,也该由我来终止。小如,我需要你的帮助。”苏清嘉说。

  “它们是从裂隙里跑出来的?”

  夏如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发声都变得困难。

  “是,它是其中之一,也是千年来最大的一只。它在对我挑衅,以为我斗不过它。”

  彩衣活尸向地面飘来,苏清嘉已经无法详细地阐述她的计划,她的神色愈发沉凝。

  夏如不断鼓起勇气,又不断崩溃。

  她想离开,想要离开这个荒诞的世界,她觉得这是一场梦,在她的日记本上,今天应该是无事的晴天,她怎么会经历这些呢?

  雷鸣不断震响,透过血肉,敲击肋骨。

  苏清嘉抓住她的手腕,说:“小如,对不起,我自私地选定了你,也没有将一切与你说明。当然,我也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别说了!!”

  夏如忽然捂住耳朵,红着眼大哭,说:“你骗我,你骗我,你根本不是苏清嘉,我不帮你,我才不要帮你,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把小嘉还给我……”

  “小如……”

  苏清嘉轻轻伸出手,抚摸过她的身体,夏如在她的手掌下颤抖,每一根发丝都在颤抖。

  她捧起了夏如的脸。

  夏如布满血丝的眼眸与她对视,天空明明下着很大的雨,她的眼泪却和雨水区分得明显。

  “小如。”

  苏清嘉红唇微启,想说的话被水声吞没,她挽着夏如的手臂,轻轻摇晃,娇俏的脸上神情楚楚动人:“小如帮帮我吧,当是苏清嘉求求小如了。”

  夏如回视苏清嘉的眸光不住发颤,抿紧的唇也止不住地发抖,终于,她捂着耳朵的双手滑落,哭声说:

  “你不许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苏清嘉问。

  此问一出,夏如脑海中浮现出了诸多罪状,甚至包括她们下象棋时苏清嘉偷棋子的场景。

  但夏如什么也没说,她罔顾事实般点了点头,且当是对同桌的宠溺。

  “拉勾!”夏如说。

  “拉勾。”

  纤细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我要怎么做?”夏如轻轻地问。

  “很简单。就是跑,往前跑,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跑,尽头有个山窟,你钻进去,然后继续跑,跑到跑不动为止。”苏清嘉说。

  “就这样吗?”

  夏如看着道路上的数不清的妖魔,依旧觉得这个任务有些简单。

  “这可一点不简单哦。”

  苏清嘉拢住夏如散乱的长发,取出了一条丝巾,将其重新扎成马尾,她轻轻吻了吻夏如的耳垂,说:

  “这样的使命,只有被赋予了拯救世界使命的美少女才能做到啊,小如,千万不能停下哦,不然所有人都会死去,整个南塘都会死去,如果你实在害怕,可以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一百,不要回头哦,我大开杀戒的样子可凶了,怕吓坏你。”

  苏清嘉用手轻轻托住了夏如的后背,将她往前一推,“再见了,小如。”

  夏如依旧不理解眼前的一切,但她已不愿意去思考,她得到了一个指令:向前奔跑。

  于是她闭上眼,发足狂奔,沿途迸溅出一个又一个泥泞的水花。

  群魔在天空中吼叫,整个世界都在阴影中战栗。

  夏如迎着诸鬼,向九香山的方向跑去。

  那是妖魔最密集之处,她却意外地没有遭受到妖怪的攻击,这些妖魔忽视了这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并从她的头顶掠过,撕裂风雨,朝着苏清嘉的所在围攻而去。

  夏如跑到了苏清嘉所说的洞窟口。

  那哪里是什么山窟,分明是一座恢弘的、古铜铸成的巨门,它隐没在白茫茫的山雾里,巨大得宛若群山本身,上面写满了古奥的文字,记载着历史开始前的往事。

  过去,她从未在任何报道上看过这扇门,更无法想象九香山拥有这样的神迹。

  她抵达的那刻,这座古铜巨门为她打开,淡淡的雾气从黑色的缝隙中飘出,缠绕上她的身体。

  她站在巨门口回眸。

  浓云上的金眸放射着雷电。

  树枝状的电光又被长刀斩碎。

  这是天翻地覆的灾难,这是神明与魔鬼的争斗。

  她最后望了眼凄怆悲哭的天空,冲入了巨门中的黑暗。

  冲入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遵循了苏清嘉的话。

  一直跑,一直跑。

  周围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窃窃私语,可她充耳不闻。

  她一边大哭,一边用尽全力奔跑,从一数到了一百后,道路依旧没有尽头。

  她又从一百数到了一千。

  不知跑了多久。

  前面浮现出光点。

  光点在视野中扩大,越来越明亮。

  夏如冲了出去。

  空中飘着淡淡的雨丝。

  她的脚咯到了什么,吃痛一崴,从山坡上滚下,世界天旋地转,她滚落到一旁泥泞的马路上,浑身的骨头都像断掉一样发痛。

  她想爬起来,却用不上一点力气。

  意识时而明亮,时而昏沉。

  又过了很久,她听到了引擎的轰鸣,以及人的高喊:

  “幸存者,这里还有个幸存者!”

  再次醒来时,她已身处医院。

  通过报纸,她阅读了这场她亲身经历的灾难,洪水席卷了整个南塘县,还波及了周边的县城,遇难者的数名和名单还在统计。

  病房外人来人往,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场灾难奔忙,哭声在十月的尾声里飘荡,沙哑地歌唱着绝望。

  她再也没见到苏清嘉。

  不少记者前来采访她,询问她是怎么在灾难中进行自救的,她说她在山上找到了一个洞窟,躲在了里面。

  可根据救援队伍的描述,那片不算高的山坡很平整,附近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洞穴。

  夏如便什么也不说了。

  她的父母都在灾难中遇难,年仅十二岁的她被送入了福利院中,不久之后,她被一对家境殷实膝下却无子女的夫妇收留。

  之后的很多年,她不断查阅关于这场大水的资料,她看到了灾难中满目疮痍的南塘,也看到了灾难中的死难者名单。

  她在名单中检索,找到了苏清嘉的名字。

  苏清嘉的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名字:

  苏真。

  她用剪刀将这份名单裁剪下来,贴在了笔记本上,并用圆珠笔写下文字:

  “2000年11月23日,感恩节,小雨。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魔鬼与神明一起降临到我的身旁,我目睹了世界上最温柔的微笑,可以治愈我往后所有的悲伤。

  小嘉,以后的每个雨天,我都会写下对你的思念,直到找到你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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