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庄生晓梦(四)_论穿越女的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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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庄生晓梦(四)

  云秀的变身药做好了。

  可惜并不能立刻将她变成成年男人,只能稍稍改变一下肩宽、面庞和声音,让她变成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郎君。

  模样也和她一样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云秀稍稍有些嫌弃——镜子里这少年郎,一看就不能长成有健康阳光的古铜色皮肤、满身轮廓分明的腱子肉和一脸虬曲豪迈络腮胡的英武大汉,最多也就比令狐十七稍稍阳刚些罢了。而且长得还有些像令狐十七——他们两个果然是亲表兄妹。

  这副模样行走在外,怕也不比女孩子强多少。

  不过,既然成功了,就证明这条路走得通,只要继续加以改进……

  云秀便换了男装,光明正大的走进道观里。

  没有人认得出是她。

  年长的女冠子看她的目光十分慈祥亲切,稍大些的小姑娘则往往羞涩脸红,不敢同他对视,比她还小的那些便仰头直勾勾的看着她,待她微笑回看时,便玩着手指左摇右摆的扭捏一会儿,一扭头就敦敦敦的跑开了……

  没人当她是香客,毕竟她这个年纪,一看就知是半大的孩子。人只当她是跟着母亲来上香的小郎君,独自从道场里溜出来了。

  故而她一路长驱直入,都无人拦她。

  眼看要绕过后院儿柴房,进她自己住的院子了,才有人想起要提醒她,“小郎君止步,再往前就是起居之所了,男客免入。”

  云秀心中暗喜,一本正经道,“哦,我这就离开。”

  ——看来日后出门,至少不用担心会被熟人认出来了。

  她脚步轻快的一路往柴房里去,拉开柴房的门,正打算回空间里,忽听到华阳真人的声音,“云秀。”

  声音就在她背后不远。

  云秀听到了,但她没觉着是在叫她——毕竟她现在是个男孩子呢。

  但华阳真人又叫了一声。

  云秀才忽的想起来——师父她不会是看背影,认错了吧。

  便大大方方的回过头来,特地强调了一下自己如假包换的少年音,笑道,“大师,您是在叫我吗?”

  华阳真人的精舍便在柴房对面,花木掩映处便是精舍的后窗,她正在窗前读书,闻声便抿唇一笑——那笑容有些像佛祖看到孙猴子捣乱,十分的从容得趣。她头也不抬,道,“嗯。来我屋里一趟,为师有话和你说。”

  云秀有些回味不过来。

  华阳真人这才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似是有些不忍卒睹,“……回去换好衣服再过来。”

  云秀对上她的目光,便知是真的被她看破了。她稍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不知是该怀着侥幸之心继续装傻,还是老老实实承认。

  便听华阳真人又道,“别愣着了,”一指柴房门,笑道,“快去快回。”

  云秀飞快的从柴房回到空间,换好衣服,解去药效。收拾停当后,出门去见她师父。

  她不是很能理解她师父。

  这位华阳真人,初次见面时就给人以高深莫测的印象。然而其后每每在云秀问到关键时顾左右而言他,既不给云秀讲经,也不教云秀修道,就只让她“修红尘”。可就在云秀觉着此路不通,准备另谋他就时,她又风轻云淡的点破了云秀的把戏,让云秀去见她。

  其实云秀觉着,就算自己去见她,她说的也八成不会是自己想听的东西。但在临走之前,总还是得去打个招呼的。

  云秀敲开华阳真人的房门,进屋,行礼,各自落座。

  华阳真人含笑打量了她一番,也不知在赞赏些什么,“很不错。”又问道,“你是打算离开了吗?”

  云秀实在看不透华阳真人的深浅。想了想,自己既看不透她,反而每每被她看穿,显然她们不在同一段位上。便坦率道,“是。我想离开蒲州,去四方名山大川访仙问道,寻找机缘。”

  “你在责怪我不肯教你?”

  “……是。”

  华阳真人想了想,道,“你随我过来。”

  她便起身,引着云秀进里屋去。

  只有三间房屋的精舍,推开稍间的门出去,却并非过道,而是另一件屋子。那屋里布置得十分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窗子开着,依稀可听见外头有轰隆隆的响声。望出去,却只朦朦胧胧的一片白,什么也看不见。

  云秀脚步不由停下来——她记得华阳真人屋外院子里,草木正葱茏茂盛。

  华阳真人却已推开了这屋的房门,见云秀不动,便笑道,“快过来吧,眼下正是时候。”

  云秀略一迟疑,还是跟着华阳真人出门去了。

  ……微凉而又清沁的空气瞬间荡涤去满身烟尘。

  山风吹来,有万里滂沱之声灌入耳中。那短暂的雾蒙蒙的感觉散去后,入目所见只有浩瀚的烟霭。那烟霭汹涌翻滚,宛若天河奔流。当中似有巨鱼腾跃起伏。那鱼遍体金鳞,正逆着风和云流而上,时而跳跃起来,时而又被云浪拍翻吞没。当它跃起时,金鳞映日,虹光千条。

  原来这茅屋坐落在山间断崖处,正对着面前这万里无垠的云海。

  云秀不由揉了揉眼睛。

  华阳真人笑道,“你来得巧,我在这里参道五百年,统共就遇见四条小鲤鱼——算来一百年还遇不着一条。你来一次,就遇见了。”

  云秀:……

  华阳真人又道,“这是天河边,凡间修炼得道的鲤鱼,自此处入河。前去一万五千里,有一道龙门,只要越过龙门,便可做天河鲤,能化形成龙——鲤鱼跃龙门的故事,你总听过吧。”

  云秀:嗷嗷嗷,听过听过!

  她眼睛便晶亮起来,攀上崖边巨石,登高远眺。

  华阳真人便折一段桃花树丢出去,那桃枝所过之处花叶飘落,迎风化做一弯虹桥。华阳真人抬手示意云秀上桥去看。笑道,“虽说是几万年都不见一变的风景……喜欢就近前去看吧。”

  云秀见花叶所成的虹桥仿佛能被一阵风吹散似的,心里略觉得不太踏实。

  华阳真人无奈一笑,不知掐了个什么口诀。那花下生枝、叶下生条,瞬间攀援成一座枝干虬曲的实木巨桥。笑道,“结实得很,只管上去吧。”

  云秀踏实了。

  便踩着桥面奔跑在云流之上去,欢腾雀跃道,“师父,原来您真是世外高人呀!”

  华阳真人一笑,道,“你此刻才知道吗?”

  云秀看了鱼,又摘花丢下去,看那云海深浅。

  一时心满意足了,便不解的问道,“您既是世外高人,又收我为徒,却不肯教我道法。不知是不是觉着我没有慧根,秉性痴愚?”

  华阳真人摇了摇头,笑道,“我不教你,只是因为教不会罢了——不单是我,纵使你寻到旁的仙人,想来他们也不会教你。”

  云秀:……?

  华阳真人便指着天河中的金鳞鱼,道,“你头一次见着天河,又见了此等奇物,竟不觉惊讶赞叹吗?”

  云秀道,“是很浩瀚、神奇,令人惊叹呀~”

  华阳真人笑着摇了摇头,道,“天下访仙问道之人,凡见了神仙,纵使不顶礼膜拜,不求长生、求宝物、求指点迷途,至少也会惊恐、狂喜。可你却只是寻常欢喜,仿佛自己天生就该遇见,仿佛神仙就只是神仙而已。”

  云秀:……

  该怎么说呢?——她毕竟也是玄幻奇幻系的学生。她还有空间呢。她还穿越来考试呢……

  这景色确实壮阔喜人,可对修仙之人来说,也算不上是开天辟地呀。她若震撼不已,那才是大惊小怪。

  何况,人之品性各不相同。有一点风吹草动便沉不住气的,当然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

  云秀不明白华阳真人为何会纠结于她不够吃惊,想了想,恍然大悟,“……师父您莫非头一次遇见我这样的凡人?”

  华阳真人:……

  “……倒也不是头一次。”说着便笑起来,饶有趣味的问云秀,“你觉着自己是凡人?”

  云秀:……她当然是凡人。只不过她有个随身空间,并且恰好在求道,所以也算不上彻底的凡人。但至少在生而为人上,她不觉着自己和云岚、春桃,和令狐十七、十四郎他们有什么不同。

  她尚未作答,华阳真人自己已先看明白了,笑道,“痴儿。”

  头一次见时她就叫她痴儿,云秀当然知道自己不是绝顶聪明之人,可也绝对算不上愚顽。总被她叫“痴”,也不知原因出在哪里。

  华阳真人又道,“我不教你道法,是因为你身上已有先天道法。那道法不是此三界所有,乃是化外之物。你若要学此界的道法,需得先舍弃异界的道法。然而此界的道法,也未必就比异界的道法更高明。”

  云秀一时只是看着她,震惊无言。

  华阳真人便笑道,“——我既是神仙,自然也知道些化外之事。”

  云秀想了想,竟无言以对——也是啊,毕竟她是神仙嘛!若连这些都看不穿,怎么敢自称是逍遥之人?

  原来她身上的空间,在神仙眼里也是一种道法吗?

  原来她若想修仙,就得先舍弃随身空间吗?

  华阳真人又问,“不知你修道是为了什么?”

  云秀道,“逍遥。”

  华阳真人便笑道,“逍遥?你可知道逍遥是什么?”

  “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不拘于外物,不拘于本心。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之后,你又想做什么?”

  “无所不能之后,当然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啊。”

  “是问你想做什么,而不是能做什么。”

  云秀:……

  她被问住了。

  她好像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她倒是曾经特别想要治好老太太的病,可是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一瞬间她竟冒出个念头来,想,待她成了神仙后,便穿越回老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去治好她的病。可随即她便否决——她将神仙当无所不能的逍遥之人,可就算她成了神仙,这件事她大概也不会去做。死生之伦理,她尚还无法跨越。

  她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才想成为神仙,她单纯是想追求逍遥的境界罢了——因为有这么一条最妙不过的路摆在眼前,她为什么还要去选旁的?

  华阳真人道,“你既当自己是凡人,可真的知道凡间疾苦?知道红尘中的爱、憎、悲、喜、怨、妒,求而得之,求之不得,都是什么滋味?又是否知道你祖母所念念不忘者,你父亲所汲汲而求者,你二姨所无可奈何者?可知道令狐十七求而不知者,李十四郎所知而不言者?可知道那些来求签、解梦、看风水的凡人所沾沾自喜、所困顿挣扎者?”她问道,“你既来此红尘,尚不知此红尘为何物,便求解脱而去。为何还要来这一趟?”

  云秀心想,她是来考试的啊——但她觉着华阳真人八成会继续追问,考试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体验七情六欲、人生之悲喜疾苦。

  是的,这才是她们的毕业考试,最根本的初衷。

  华阳真人笑道,“你既有先天道法,又不是懵懂之人,既知道自己所从何来,所为何来,又知道自己所归何处。却依旧当自己是个凡人。这很好。然而依我看,你唯一不懂的,分明就只有红尘之道。可红尘之中,真就没有能打动你的事吗?”

  当然有,云秀想。

  她喜欢她阿婆、她四叔四婶;虽时常被令狐十七气得想揍他,可大致还是喜欢他的;云岚也一样,虽黏人、胡闹还不会看眼色,但也算率真可爱;她还喜欢十四郎,觉着他真是温柔有趣极了……

  华阳真人又问,“就算如此,你也依旧想学仙法吗?”

  云秀忙道,“想学。”

  华阳真人:……

  云秀又道,“真的只有放弃‘先天道法’,才能学师父您的道法吗?”

  华阳真人道,“是。但我想,就算你真的放弃了先天道法,大概也学不会此界的道法?”

  “……为什么?”

  华阳真人抿唇一笑,道,“因为你没有慧根。”

  令狐十七都有的慧根,她却没有。天下还有更岂有此理的事吗?

  云秀心中不忿,因此再见着十四郎时,忍不住就向他抱怨了一番——师父带她去看云海和巨鲤,却不肯教她仙法,因为她没有慧根。可是她那个骄奢淫逸的表哥都有慧根呀!她怎么可能没有?真不知慧根究竟是种什么东西。

  她和十四郎约好了,今日要一起去看赛龙舟。

  她来得稍早了些,才刚过早饭时候,两个人便一道躲在十四郎屋子里啃粽子。

  她抱怨的时候,十四郎已帮她剥好了粽子皮,拿新箬叶垫着递给她,免得她沾满手糯米汁——碰面多了,他投喂她的水平也日益精进。

  云秀接了粽子,便拿筷子夹成两半,分一半给十四郎。

  十四郎一面吃粽子,一面就为她解疑答惑,“我想……譬如要我说一个人吹的箫曲宛若天籁,我大概只会说韵律多么优美合律,听起来多么和谐悦耳。可有慧根的人也许就会说,他吹着箫,引来的凤凰,最后夫妻二人乘龙驾凤而去,独留箫声不散。”

  云秀:……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譬如要问她怎么飞,纵然她的想象力超出了肋下生双翼的范畴,大概最多也只到御剑——至少得借助个承力能飞的东西,可令狐**概眼都不会眨,就会说都能飞了,怎么着还飞不起来?飞花摘叶,御风腾云,想飞就飞……

  难道因为她是个理科生?而这个世界的仙法是文科的体系?

  云秀:……

  想了一会儿,自己先笑起来。

  ——粽子很美味,吃下去就觉着怨气消解了不少。

  十四郎问道,“师父不教你……你还要继续修仙吗?”

  云秀道,“当然还要修啊。本来遇到师父之前,我就已经开始修了。又不是因为她教,我才要修的。”

  ——仙法当然还是要修的。

  可红尘,恐怕也同样要修。

  仔细想一想,修仙人至少还能以“无所不能”为目标,可无所不能的人若无欲无求,人生岂不是彻底没了追求?

  偏偏他们还能长生不老,那岂不是说这么空虚的生活,永生永世没有尽头?

  华阳真人问她“无所不能之后想做什么”,真如当头棒喝一般,令她瞬间警醒过来——清心寡欲分明就是修仙陷阱。神仙天生就该有比凡人更大的野心,更强的行动力。否则迟早归于寂灭。

  她便问十四郎,“若你修成了神仙,想要做什么事?”

  十四郎认真的想了想,道,“许多事。”他便掰着手指一样一样的数,“保佑阿娘此生顺遂,保佑阿爹长命百岁。保佑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保佑……”

  云秀忙笑着打断他,“你开口就是四个‘保佑’,连天下都保佑到了,就没什么想给自己做的?”

  十四郎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云秀问的是他的愿望,待听明白了,脸上便有些泛红,道,“……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想要的,只是想去看一看你适才说的云海和巨鲤。”

  很小的愿望,却让人听得心里一软。云秀便道,“待下次我问过师父,学会了该怎么去,就带你一起去看!”又问,“还有没有旁的?”

  十四郎想了想,又道,“想飞一次试试。”

  云秀笑道,“这个也算——只是若你真修成神仙了,会飞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吧。”

  十四郎道,“也是。”又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会儿你也就修成神仙了吧?”

  云秀道,“当然啊。”

  十四郎便笑道,“那就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了。”

  云秀愣了一下——十四郎这分明也是无欲无求,可不知为什么,她似乎觉着他的无欲无求和她的不大一样。仿佛他就算修成了神仙,也不会因为无欲无求而变得寂寞可悲起来似的。

  她不知不觉便开口问道,“……你想和我一起修仙吗?”

  十四郎轻轻眨了眨眼睛,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云秀便想起那日他说自己看不到“门”——她想,他似乎是不大喜欢修仙的。

  云秀便道,“我若修成了神仙,不留神打一个盹儿,回来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会很伤心!”

  十四郎便弯了眼睛,轻轻的笑起来,道,“我也是呀。”

  云秀莫名的就觉着满脸通红,她亦无心追究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只同他商议,“所以,来和我一道修仙吧。”

  十四郎道,“我想和你一起……可我大概修不成神仙吧。”他便起身,道,“不早了,我们快去看龙舟吧,去晚了便没好位子了。”

  云秀拉住了十四郎的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继续说修仙,便是强人所难。可若不说,就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她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道,“师父让我先修红尘道,你不愿修仙,便和我一起修红尘吧。”

  十四郎似乎有些懂,又似乎不明所以,“……红尘道是什么?”

  云秀:……

  “总之就是红尘道啦!让神仙下凡历劫、体悟凡心的那一套,诸如爱憎悲喜、人生疾苦……之类。”她其实也似懂非懂,毕竟这些仙家玄理向来都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十四郎缓缓眨了眨眼睛,问道,“……要修多久?”

  “我也不知道,大概要修到悟道为止吧——等悟道时,自然就会明白。”这种话当然没说服力,她便有些忐忑,“……你愿不愿意?”

  十四郎弯了眼睛,笑道,“愿意。”他便伸手勾住了她的手指,“我们说好了,一起修红尘道。”

  云秀追道,“不许反悔。”

  十四郎一愣,想说什么,却并未说出口,只应道,“嗯,我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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